细雨丝竹 时拾史事 昨天

墓志铭系列

现代数学领域有一个猜想，名叫“Six Degrees of Separation”， 翻译成中文叫作“六度分割理论”、“小世界理论”或者“六度空间理论”。 该理论认为，人与任何一个陌生人之间的间隔不会超过六个人。也就是说，一个人最多通过六个中间人就能与另外一个素昧平生的人产生联系。即使双方社会地位相差悬殊。

我，刘贺，西汉第二任昌邑王、第九任皇帝、第一任海昏侯，之所以用上述理论开头，是要引出一个决定我命运的人物。

此人赫赫有名，在历史圈流量榜上压我长达两千年。暂且称他为“Mr.Key”（关键先生）。直至2011年，我的墓葬在江西省南昌市新建区被发现，出土珍宝以其价值之高、数量之巨、种类之丰惊喜全国，我的名字才走出幽暗冷寂的角落，被聚光灯下照亮、放大，知名度扶摇直上，让Mr.Key黯然失色。

我的灵魂悠游四方，人间的事我都知道。例如近年来出现的这一方西汉墓志：

右北平铁官丞侯禄，字季丞。枼居海阳，享堂铁山。同产昆弟七人，皆用灻铸为业，号曰幽州七铁，公其挺秀者也。先受武攻千夫，延和三年辟县铁官长，始元元年迁夕阳铁官长，五年除郡铁丞。謙守二部，克奉职事伐采，燮湅大兴，官民賴其良工。元凤六年秋，乌桓盜入塞，唯八月癸卯，戮殺迺部，劫奪铁器、工師，公不幸罹难，折䌛卌六，闰月己亥葬。

说的是墓主侯禄（字季丞），世代居住在辽西郡海阳县，有同母兄弟七人，以冶铁为业，号称“幽州七铁”。侯禄水平最高，汉武帝延和三年（公元前90年）任县铁官长，汉昭帝始元元年（前86年）调任夕阳铁官长，始元五年（前82年）升任郡铁丞，专业素养深受好评。元凤六年（前75年）秋，乌桓入侵，侯禄不幸殉难，享年46岁。

侯禄墓志，图源网络，小编文盲了

墓志涉及的汉武帝是我的祖父，汉昭帝是我小叔父。但他们都不是那个Mr.Key。

我从侯禄担任的职务——铁官说起。铁、盐都是关系国计民生、国家安全的重要战略资源，汉朝也非常重视。从汉武帝开始实行严格的盐铁官营制度，把经济命脉牢牢掌控在朝廷手中。产铁的郡县设置铁官，不产铁的设置小铁官。各郡国铁官——包括侯禄，均归口铁市长丞实行垂直管理。铁市长丞则是国家农业与财政部长——大司农的直线下属。而汉昭帝时期的大司农，又怎能和当时的首席辅政命大臣、大司马大将军霍光没有直接关系呢？

【相关史料：1.《后汉书•百官志》：本注曰：凡郡县出盐多者置盐官，主盐税。出铁多者置铁官，主鼓铸……本注曰：郡国盐官、铁官本属司农，中兴皆属郡县……本注曰：掌禁备羌夷犯塞。其郡有盐官、铁官、工官、都水官者，随事广狭置令、长及丞，秩次皆如县、道，无分士，给均本吏。2.《汉书•食货志》：郡不出铁者，置小铁官，使属在所县。3.《汉书•百官公卿表》治粟内史，秦官，掌谷货，有两丞。景帝后元年更名大农令，武帝太初元年更名大司农。属官有太仓、均输、平准、都内、籍田五令丞，斡官、铁市两长丞。】

至于这位霍光，你应该猜到了，就是那个与我有两千年恩怨的Mr.Key。元平元年（前74年），我的小叔父汉昭帝驾崩，年仅21岁，没有留下子嗣。大将军霍光扶立我即皇帝位，成为西汉第九代君主。

于是，侯禄这个名不见经传的铁官，通过铁市长丞、大司农、权臣霍光三个人，竟与我——深居紫宫的天子产生了关联。当然，一切的前提是侯禄的墓志可信。

网络上对“侯禄墓志”的真实性颇多争议。真真假假我不想多说。我只想知道，假如侯禄墓志是后人伪造的，其目的何在？想用这个生得光荣、死得伟大的铁官来反衬我昏乱荒唐的一生吗？

别笑我过于敏感。我神经过敏也是被史书骂出来的。查遍关于我的记载，愣是找不到一点真正意义上的好评。历史上活成我这样的（前）皇帝实在少之又少。

虽说不作不死，可你未必知道，我作死的个性貌似还有那么一点遗传因素。

我的祖母是汉武帝宠妃李夫人。李家为艺人世家，我的二舅公李延年是西汉著名的音乐人，能歌善舞。汉武帝最早认识并欣赏的其实是李延年，而不是李夫人。某天，李延年为武帝献唱原创金曲《佳人曲》：“北方有佳人，绝世而独立，一顾倾人城，再顾倾人国。宁不知倾城与倾国，佳人难再得。”武帝问，世间有这样的佳人吗？在场的皇姐平阳长公主最喜欢给弟弟保媒拉纤，马上举荐了延年的妹妹。

我猜这是公主和李延年联合导演的一出艳遇大戏。反正李夫人由此进入武帝的视线，得到宠爱，生下昌邑王刘髆。

这位刘髆就是我的父亲。除了因早逝领到一个“哀”的谥号，他本人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载入史册。所以我作死的基因属于隔代遗传，源自外祖母家。确切而言，来自我的舅公们。

李家受宠的不止我祖母，我二舅公李延年同样深得汉武帝宠爱，从卑贱的艺人一跃封为“协律都尉”，佩二千石印绶，和武帝同起同卧。据《汉书》形容，武帝对李延年的宠幸不亚于早年对待韩嫣的程度。韩嫣有多受宠？他可以不把江都王放在眼里，并随意出入宫中永巷。有关我祖父是双性恋的说法流传了两千年，可疑记载太多，我还真是无法帮他辩白。

《卫子夫》剧照

我祖母李夫人懂得色衰爱弛、伴君如伴虎的道理，也看透祖父是一个喜怒无常、朝三暮四、对女人薄情寡义的男人，因此谨小慎微，不敢造次。祖母病重后，就不让祖父看见她枯萎的容颜，以维系自己在祖父心目中的美好形象，为娘家兄弟争取长久的富贵。可惜我的舅公们都不理解她的苦心。二舅公李延年、小舅公李季竟与宫里的宦官淫乱。李季恣意出入宫廷，无所顾忌。在我祖父汉武帝眼皮子底下敢这样“作”，真是自寻死路。

李夫人薨逝，武帝很快就厌烦了李延年和李季，以奸淫罪处死这对兄弟，诛灭其家。我大舅公李广利时任贰师将军，在外讨伐大宛，逃过一劫。回京赶上武帝的心情“雷阵雨转晴”。武帝顾念李广利在军事上尚有可用之处，加之对李夫人尚有余情，姑且放李广利一马，并封他为“海西侯”。

李家仅剩李广利一房支撑局面。但他却没有吸取兄弟的教训。征和二年（前91年）巫蛊之祸爆发，太子刘据冤死，其母卫皇后自尽被废，储位虚悬。次年（前90年），李广利出征匈奴，临行前委托亲家翁——左丞相、皇侄刘屈氂保举昌邑王刘髆为新太子。他没有想到，汉武帝对外戚势力高度警觉。手握兵权的将领拥立自己的外甥为储君，觊觎皇权，触犯天子的大忌，这一走就是永别。

刘贺墓出土

同年六月，内者令郭穰指控刘屈氂夫人诅咒武帝早死，刘屈氂、李广利共同祝祷昌邑王刘髆早日登基。武帝大怒，腰斩刘屈氂于东市，斩首刘屈氂夫人于华阳街，并逮捕李广利的家人。李广利被迫投降匈奴，未几又遭人陷害，被匈奴冤杀。留在长安的家人也已被汉武帝屠灭。

李家全军覆没。幸而我的父亲刘髆没有受到影响，平安活到寿终正寝。始元元年（前86年），我7岁，继承父亲的爵位，成为第二代昌邑王。 此时，祖父汉武帝已驾崩，坐在天子宝座上的是我的小叔父、汉昭帝刘弗陵。名为叔父，实际比我还小两岁。

【李氏兄弟相关史料：1.《汉书·卷九十七上·外戚传第六十七上》：孝武李夫人，本以倡进。初，夫人兄延年性知音，善歌舞，武帝爱之。每为新声变曲，闻者莫不感动。延年侍上起舞，歌曰：“北方有佳人，绝世而独立，一顾倾人城，再顾倾人国。宁不知倾城与倾国，佳人难再得！”上叹息曰：“善！世岂有此人乎？”平阳主因言延年有女弟，上乃召见之，实妙丽善舞。由是得幸，生一男，是为昌邑哀王。2.《史记·外戚世家》：李夫人蚤卒，其兄李延年以音幸，号协律。协律者，故倡也。兄弟皆坐奸，族。是时其长兄广利为贰师将军，伐大宛，不及诛，还，而上既夷李氏，后怜其家，乃封为海西侯。3.《汉书·佞幸传》：而李夫人产昌邑王，延年由是贵为协律都尉，佩二千石印绶，而与上卧起，其爱幸埒韩嫣。久之，延年弟季（李季）与中人乱，出入骄恣。】

关于我的昌邑王生涯，怎么跟你形容呢？两个字：“豪放”。

海昏侯墓葬中出土的《论语》

我喜欢和马夫、掌管膳食的属官一起吃喝玩乐，出手阔绰，给他们的赏赐不设上限。我不懂得节制。我的财富堆山积海，钱多到失去意义，因此我对勤俭持家毫无概念。

昌邑国郎中令龚遂痛心疾首，跪在地上哭谏，劝我学好。我这个顽劣淘气的孩子根本听不进去，捂着耳朵跑开。他挑选一些品学兼优的郎官陪我一同学习、生活，希望我近朱者赤、近墨者黑，能有所长进。我却不耐烦，不几天就赶走了这些郎官。

后来，昌邑王宫发生一件十分诡异的事：王座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一大滩血污。我大吃一惊，问龚遂原因。龚遂趁机告诫我：“这是异状、不祥之兆。您必须戒慎恐惧，痛切反省自己的过失。”许多年之后，我回忆往事，猜测血污事件有可能是龚遂的计谋，旨在教育我迷途知返。但我就是一个任性妄为的不良少年啊！

出土的印章

“异状”对我的心理冲击不多久就浪静风平了。我依然我行我素，明知昭帝患病，照常骑马游猎，乐此不疲地与马夫、膳食官吏们游戏玩耍。

【《汉书·五行志》：“（贺）闻天子不豫，弋猎驰骋如故，与驺奴宰人游居娱戏，骄嫚不敬。” 颜师古注：“宰人，主膳者也。”】

我对流行时尚兴趣盎然，对于流行趋势感觉敏锐，热衷引领时代潮流。听说长安时尚届新出一种设计师款——“仄注冠”，被有的人视为奇装异服。我却趋之若鹜，派遣中大夫到长安，大量订制，赏赐封国的臣属和奴婢们。宗室应当具备的政治觉悟，例如低调、恭谨等等，我完全不在乎。

我和昭帝也没有共同生活过，说句扎心的话，亲情为零。他在我生命中的份量远远不如我的玩伴。我为什么要为他患病而悲伤啊？我也不想装。

墓葬中出土的金币

霍光不可能不了解我的德性。但在元平元年（前74年）四月昭帝驾崩后，他还是选择我进京继位。现在回想，或许是他认为我不学无术、胸无大志、头脑简单，便于控制？

但在当时，我不会思考其中的缘故。接到召我入京主持昭帝丧事的诏书，23岁的我高兴得一蹦三尺高。长安是天下第一等富贵繁华的所在，全国时尚潮流的发源地，好吃、好玩的东西最多、最新、最全。我向往长安已久，如今终于可以走出昌邑这种乡下地方，到长安去做天下的主宰了。只要坐上那个至高无上的宝座，还有什么能束缚我对于“幸福生活”的超凡想象力呢？

当天中午，我就兴冲冲地启程，半天功夫跑出135里路。我从小享尽特权，身边绝大多数人都奉承我，导致我养成自我中心的人格缺陷，不懂得体恤别人的疾苦。135里，对于你们现代人来说不算什么，在西汉却是一段遥远艰辛的旅程。我只求速度，不顾安全，随从的坐骑一匹接一匹地累死。经过龚遂提醒，我才打发几十名随从返回昌邑。

那时的我认为，人生的意义在于开心，痛快淋漓地活出真性情最为重要。我将拥有整个国家，更应该放飞自我。只是在我正式登基之前，龚遂还能在一定程度上约束我。于是在进京路上，我与他连续发生攻防战。

墓葬中出土的金饼

我想，天子富有四海，全国的美色当然也要任我所欲。途经弘农，我命令奴婢抢掠民女，装在车子里带走，遭到长安使者的谴责。龚遂问我，我矢口否认，想保护那个奴婢。然而龚遂毕竟了解我最深，知道我不过是闯祸的孩子在抵赖，对我的狡辩置若罔闻，坚决处罚了那个奴婢。

唉！我现在也感到很抱歉。命令是我下的，受罚的却是奴婢。假如我在童年、少年时代也能受到一些惩罚，或许我也不会“作”掉自己和家庭的锦绣前程。

进入长安，抵达广明东都门，龚遂教我哭丧。按照国丧的礼仪，我应该望见国都就大放悲声。我却以“咽喉痛”为由拒绝了。你问我是不是真的咽喉痛？当然是假的啦！因为我快到未央宫的东门时，就按龚遂的指导下车，面向匍匐痛哭。所以我先前只是不想哭而已。装哭谁不会？但我不想太累，少哭一会儿省省力，不是更好吗？

出土的艺术器皿

元平元年六月初一日，我即位为帝，尊汉昭帝皇后上官氏为皇太后。她是霍光的外孙女。

自此，龚遂也无力管束我了。这个我唯一心存些许敬畏的人不能再发声，我当时感到一种解放的快感，只想大笑三声。然而我错了。失去龚遂的规劝，我将很快从人生巅峰坠落，我的余生，乃至今后的两千年都要在责备和嘲笑声中度过。

做了皇帝，我仍然按昌邑的习惯生活。经常私下买鸡买猪。买来做什么？吃啊！根据上文的描述，你应该注意到，我是时尚家，也是美食家，自幼一大爱好就是“吃”，因此把主管膳食的官员是我要好的小伙伴。

我对昌邑故旧有感情，带领二百多名昌邑随从进宫，继续和他们一起玩耍作乐，玩得比过去更嗨了。我毕竟做了皇帝，必须玩出新花样。我不顾正在举行国丧，召昌邑国艺人进宫开演唱会，取出三副神圣的太牢供品，与随从们分食。我还蹿进先帝嫔妃居住的掖庭找刺激，同先帝的宫人发生关系……

今天我也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，但当年的我只想尽情享用皇权的饕餮盛宴。估计长安人背地里讥笑我是暴发户嘴脸，而我已彻底迷失在突如其来的权力狂欢中，对所有负面的声音充耳不闻，油盐不进，只知灯红酒绿、醉生梦死。

我向掖庭令下诏，对胆敢泄露我在后宫的行径者处以腰斩酷刑。 我以为用严刑峻法相威胁，就能堵住悠悠众口。结果只证明我的狂妄无知和愚不可及。用你们现代人的话说，叫作“图样图森破”。

霍光观察我二十多天，决定废黜我。而我却浑然不觉。

那么，究竟是什么因素促使霍光作出废立决定？我思考了两千年，推测关键问题在于霍光发现我并如他想象的那样易于操控。我特立独行，且性格执拗强硬，他无法按自己的愿望来塑造我。具体而言，则是下列三件事：

其一，我写信问候侍中君卿，赐给他黄金千斤及娶妻十人的特权。汉朝的“侍中”是什么？《齐职仪》有载：“汉侍中掌乘舆服物，下至亵器虎子之属。”意为侍中是汉朝皇帝的近臣，掌管皇帝的车马、服饰、器物，包括尿盆马桶等私密事务。霍光看出我在迫不及待地笼络近臣，试图营建自己的班底。

其二，根据礼法，我是汉昭帝的嗣子。但我打心眼儿里不认同这一点。我有生身父母，凭什么要我割断血脉之亲，背弃自己的父亲，认一个毫无感情的陌生人为父？我固执己见，派使者持符节，以三副太牢祭祀先考——昌邑哀王刘髆，自称为“嗣子皇帝”。同时，我把皇太后的车马交给奴婢骑乘。这意味着我并不尊重上官氏的皇太后兼嗣母地位。我不认昭帝为父、不认上官太后为母，等于不认霍光为外祖父，否定霍光的权力源泉。

其三，我频繁派遣使者下诏，向朝廷各部门征索物品。此类事件累计达1127起。进谏者遭到我的报复。我不听逆耳忠言，反而变本加厉。我急于树立权威，结果适得其反，招致朝臣普遍反感，也加重了霍光对我的疑忌。

我尽管荒腔走板，但终究生在帝王家，自幼耳濡目染。一朝登上皇位，初尝皇权的滋味，对于权力的巩固与强化也萌发本能的冲动。可是，我自制力低下，贪图享乐，罔顾自己初来乍到、立足未稳的现实，举措轻薄浮躁，向霍光释放危险的信号。他冷静地觉察到，如果听之任之，养虎遗患，我将祸乱朝纲，并动摇他的权力。

霍光果断采取行动，携群臣禀告上官太后，达成废立皇帝的统一意见。霍光派车骑将军张安世出马，率领羽林骑士拘捕我的二百多名昌邑国随从，把我交付先帝的侍中、中常侍看管。最后，由上官太后下诏将我废黜，遣归故国昌邑。昌邑国不复存在，降为山阳郡。

分别时刻，霍光又给我上了一课。他居然哭着向我告罪：“您的行为自绝于天，臣等懦弱无能，不敢自裁以报您的恩德。臣宁愿辜负大王，也不能辜负国家。希望您自爱自重。臣就此与您永别了。”

海昏侯墓葬出土的玉器

对于鳄鱼的眼泪，我只能“呵呵”。霍光让我见识到什么是影帝级演技，什么是斗争的艺术。

回顾汉昭帝始元五年（前82年），霍光召集盐铁会议，操弄盐铁酒官营专卖制度存废议题，操纵对官营制度不满的群体，打击另一位辅政顾命大臣、官营制度的缔造者桑弘羊。达到目的之后，他就把废除官营制度的呼声打入冷宫，仅仅废除酒专卖制度。对于霍光的老谋深算，我早该有所警惕，可恨我的智商都耗费在玩乐上了。

不过，正是由于霍光保留了盐铁官营专卖制度，上文提到的侯禄才能担任铁官，并与我和霍光发生关联。可我有时胡思乱想：假如霍光废除了铁专营制度，侯禄丢掉铁官的差事，会不会幸免于难？

然而历史不容假设。人的命运、人与人之间的善缘或孽缘，都有其必然性。

我要感谢一个人——上官太后。她是真仁义，赐给我汤沐邑二千户，把我父亲刘髆的遗产都交给我。我的四个姐妹各获赐汤沐邑千户。

而霍光，擦干假惺惺的眼泪，转身就处死昌邑故国的二百多名臣子。表面上，他们罪在教导无方。真实的原因却是霍光要翦灭废帝的羽翼，防止废帝势力死灰复燃。

你们也知道，数千年古代史，凡是废帝、废太子的旧臣，有多少能得善终？皇权张开血盆大口，吞噬所有潜在的不安定因素，我的旧臣在劫难逃。

玉器和金器

在我之后，霍光拥立我的堂侄、汉武帝曾孙，亦即戾太子刘据的孙儿即位为帝，是为汉宣帝。由于巫蛊之祸，刘询成为孤儿，在监狱中长大，后流落民间。现在，他替屈死的祖父找回了遗失的皇冠。

元康三年（前63年）三月，汉宣帝封我为海昏侯，食邑四千户。四月，我来到封地。

“海昏”是豫章郡下辖的一个县名，我的侯国大致相当于今江西省南昌市新建区北部。

我有些飘飘然，认为刘询对我另眼相看。我有所松懈，开始和地方官往来。我没有异心，只不过是受贪玩爱热闹的天性驱使，想给生活增添一些乐趣。

但是，饱经忧患的刘询少年老成，深有城府。与他相比，身为堂叔的我始终是个长不大的孩子。

我曾与太守卒史孙万世闲聊。他问我：“您当初被废黜时，为什么没有坚守不出并斩杀大将军霍光？”我随口回答：“错过机会了啊！”

孙万世又恭维我：“您不久将升为列侯。”我沾沾自喜地点头：“是的。但咱们不该谈论此事。”

这段抠脚汉自娱自乐的谈话被人奏闻汉宣帝。宣帝抓住这个机会，诏令削去我三千户食邑。我再次成为人们的笑柄。

不过，你们不必担心我的生活。瘦死的骆驼比马大，王侯的豪富程度超乎你们想象。

神爵三年（前59年），我去世了。享阳寿34岁。两千多年后，现代人在我墓葬中清理出的文物包括但不限于下列宝贝：

五铢钱10余吨，约200万枚；金器370件以上，重达78公斤不止。至少含金饼191块、麟趾金45枚、马蹄金99枚、金板40块等；玉具剑、玉质耳杯、韘形佩等玉器及“子母”套装漆器多件；数量不明的“虫珀”，即包裹昆虫的琥珀，属于琥珀中的珍品；高级马车5辆，马匹20匹。据说我的墓是长江以南地区发现的唯一有真车马陪葬坑的墓葬；错金银装饰的精美铜车马器3000余件；青铜雁鱼灯、青铜锅及镶嵌玛瑙、绿松石、宝石的青铜镜，数量不明；刻画有孔子生平和孔子画像的漆器屏风。好像是迄今为止最早的孔子画像；竹简约5000枚。内容包括失传已久的《论语·知道》篇，经考古人员初步判断，属《论语》之《齐论语》版本，失传1800多年；成套编钟、编磬、琴、瑟、排箫、伎乐俑，数量不明；刻有文字的漆笥、耳杯等数以千计；……

身后尚且如此奢华，生前该是怎样的排场？炊金馔玉、肥马轻裘、雕梁绣栋……你们可以给想象插上翅膀，随心所欲地神游一番。

与这封信开头提到的侯禄、一位因六度分割理论与我产生联系的铁官相比，我一生跌宕起伏，纷华靡丽。我拥有价值连城的随葬品，他只有一方墓志傍身。

不错，我最不缺的就是钱。然而，除了钱，我似乎又一无所有。

如今，我能为后人的考古和历史研究工作、为现代人的精神文明建设尽一份力量，是我最为欣慰的事。

参考资料：《汉书》、《后汉书》、《资治通鉴》、《两汉盐铁研究》（王茹）等。

上一期：墓志铭 | 古代女子“回娘家”没那么简单（下）

作者介绍：细雨丝竹，又名浅樽酌海、井飞鸟，南京大学法学院毕业，金融从业者，文史控、推理迷、言情痴、考据癖。主要作品包括长篇小说《神探王妃》、长篇历史散文《鱼玄机》（笔名“浅樽酌海”，已签约出版，继续创作中；前者部分连载于晋江）。

EN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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